10月2号那天我们全家团聚。三弟告我一则“新闻”:德国一交响乐团演出马勒根据中国唐诗创作的《大地之歌》时,6个乐章中只知其中4个乐章歌词出处,尚有两章没有“破译”。为此,许多专家学者遍查典籍、苦战数月,但仍无结果。此事登在《作家文摘》上。第二天,拿来那份《作家文摘》一看,果然很有意思。是一篇摘自《深圳商报》的报道性文章,题目就极富挑战性:“谁来破译这两首唐诗?”文中说,5月作者打电话给负责这项“破解工程”的周笃文教授,其回答还是:“至今无人破译”,并说,这“可能成为一个谜,一个中华民族的谜,它可能在我们这一代破译,也可能留给我们的子孙……”。既然具有专门知识、具备大量参考资料和各种工具书的专家学者都一筹莫展,一般人就更不必说了。
我并没想去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但这有点像侦探小说,有一种吸引力,诱使你去琢磨它,想知道破解不出的原因何在,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于是,我又拿起那份报纸。未“破译”的第二乐章的标题是“寒秋孤影”,诗文是: 蓝色的秋雾弥漫在湖面上, 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 好似画家把翡翠似的绿粉, 轻撒在娇嫩的花朵之上。 鲜花已失去它的芬芳, 寒风将花朵吹落在地上, 凋谢成金色的莲花, 即将随波荡漾。 …… 我已困倦, 灯已熄灭,诱我入眠, 长眠之地啊,我已来到你这里, 赐给我平静吧,我需要休息。 我心中的秋日过于漫长, 我在孤寂中啜泣, 亲爱的太阳啊,你为何不再放射光芒, 亲切地把我痛苦的泪水晒干?
这里讲到莲花。我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中国历代咏物诗词典》,翻到荷花类,第729页有李白的一首《古风》: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我顿时一惊,这在意境上,与《寒秋孤影》的前一部分实在太相近了:碧荷生幽泉——蓝色秋雾弥漫在湖面上;密叶罗青烟——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秋花冒绿水——把翡翠似的绿粉撒在娇嫩的花之上;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鲜花已失去它的芬芳(洋人在这里把“绝世”误解为丧失);坐看飞霜满——寒风将花朵吹落在地上;凋此红芳年——凋谢成金色的莲花;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即将随波荡漾。这简直就是逐句翻译!一百年前的外国人,受语言文化的阻隔,又是法德转译,能够达到如此程度,应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这仅是前半部分,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应该找到后半部分的出处。我更有兴致了。
这首诗是李白《古风》59首中的第26首。那么,从《古风》的其余篇章中能否探寻到后半部分的线索呢?想到这里,我赶忙从书柜里找出《李太白全集》,是世界书局民国25年出的那种仿古字本。查看的结果并不理想。到晚上我再去翻看《李太白全集》,决定把《寒秋孤影》的难题放下,先看另一未破译的第三乐章《青春》。这章歌词作者署名“李太白”。但周教授断言是德国人或法国人弄错了,说“这诗不是李白写的”,他翻阅了所有李白留下的诗篇,描写的内容无一类似,而且与李白超然飘逸之风相去甚远。现在,让我们来看这章歌词的中译文: 在那小小水池的中央, 伫立着一座绿色琉璃的小亭, 上面盖着白色的屋瓦。 好像是猛虎的弓背一样, 翡翠的小桥弯弯地横跨到小亭上。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 穿着华丽的衣衫, 饮酒畅叙,赋诗作乐, 丝袖拖地,帽带飘垂。 在平静的湖水面上, 一切都奇异地倒映出来, 绿色的琉璃小亭, 覆盖着白色的屋瓦; 新月形的弯桥, 犹如倒立的弓。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 穿着华丽的衣衫, 他们饮酒、畅叙, 赋诗、作乐。
这一乐章的词,有两个特点:一是水中小亭,二是朋友聚会。开始,我想在目录中找到与这两点相关的篇目,看了几篇都不着边际,便觉察到这可能是无效劳动,因为周教授和许多参与这项搜寻工作的人早已把李白的诗篇全部筛过了。就在这时,我突然被卷二十七的一个篇目吸引住了。其目录题为:“与群贤宴姑孰亭序”。希望被重新唤起。这不仅是因为题中既有朋友又有亭子这两大特点,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走出李白诗的海洋,进入了他“文”的部分,从卷二十六到卷二十九分别是李白的表书、序、记颂赞、铭碑祭文,而这很可能是被人忽略而未搜索到的地区。急忙翻到612页,文章的全题是:“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孰亭序”,其文如下: 通驿公馆南。有水亭焉。四甍飞。绝浦屿。盖有前摄令河东薛公栋而宇之。今宰李公明之。开物成务。又横其梁而阁之。昼鸣闲琴。夕酌清月。盖为接轩。祖远客之佳境也。制置既久。莫知何名。司马武公长材博古。独映方外。因据胡床。岸帻啸咏。而谓前长史李公及诸公曰。此亭跨姑孰之水。可称为姑孰亭焉。嘉名胜概。自我作也。且夫曹官绂冕者。大贤处之。若游青山。卧白云。逍遥偃傲。何适不可。小才居之。窘而自拘。悄若桎。则清风明月。河英秀。皆为弃物。安得称焉。所以司马南邻。当文章之旗鼓。翰林客卿。挥辞锋以战胜。名教乐地。无非得俊之场也。千载一时。言诗纪志。
我想,基本可以认定李白的这篇《姑孰亭序》,就是马勒创作第三乐章所依据的“中国唐诗”。它们有如下共同点:一、均有水中亭。二、都提到亭子的建筑形态。不同的是,《姑孰亭序》言其甍(屋脊)之势如飞,即所谓檐阿华彩而轩翔。而《青春》则强调白色的屋瓦和如猛虎弓背之态。三、都讲到横跨的桥。《青春》说:小桥横跨到小亭上;《姑孰亭序》曰:横其梁而阁之。梁是桥的古称,《说文解字注》:“梁之字,用木跨水,则今之桥也。”阁在这里是阁道的简称,阁道即栈道也称栈阁。《后汉书》中有“白水险阻,栈阁绝败”,王维有“阁道遥看上苑花”的诗句。此处的“阁”是将名词动词化。四、都讲到朋友在亭中相聚。李白称这里是迎接达官贵人和送别远客的好地方。五、都提到聚会者衣着华贵。“曹官绂冕”,绂同黻,是古代祭服的蔽膝,士大夫以上,冕服皆有黻,故称“黻冕”。《论语》中有“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这也就是《青春》中讲的:“穿着华丽的衣衫”。至于“丝袖拖地,帽带飘垂”,前者或由“因据胡床”而来,后者则可能是“绂冕”二字的演绎。因冕者,帽也;绂,亦作丝带讲。六、《青春》里说的“饮酒畅叙,赋诗作乐”,更是《姑孰亭序》中着重描写的内容。“昼鸣闲琴,夕酌清月”是也,“因据胡床,岸帻啸咏”是也,“当文章之鼓旗”、“挥辞锋以战胜”是也,“游青山,卧白云,逍遥偃傲”是也。无不可用“畅”、“乐”二字概而括之。即所谓名教乐地,千载一时,何适不可。
我感到在解译时,除了时代、语言、文化的差别之外,还有两个问题应当考虑到:一是审美习惯的差异;二是研究与创作的区别。譬如中国传统建筑有屋檐上翘,所以从审美上就会与飞禽翱翔的动感美联系在一起,所谓“如麾斯飞”(《诗经》)。但对西方人来说,无论是哥特式的尖角拱顶、玻璃格窗、垂直风格,还是巴罗克时期生气勃勃、装饰华丽、气势雄伟的特点,以及后来高耸纤细、明快柔淡的洛可可装饰艺术风格,都不可能产生出中国建筑艺术的审美意识和审美习惯。所以就会出现“绿色琉璃小亭覆盖着白色屋瓦”这类描写。至于研究同创作的差异,因为很容易被忽略所以更值得重视。艺术作品翻译,本质上不是研究成果,而是一种再创作。必然带有译者的审美理想、审美习惯和审美原则。尤其是交响乐创作,完全是一种想象的和情感的思维。所以,马勒等人作为艺术家,更感兴趣的是唐诗中的意象和意境,即西方美学家说的“有意味的形式”,以及这种感受与他们人生体验之间的契合关系。马勒是奥地利犹太人,是在种族歧视的痛苦环境中长大的,他对李白诗中的怀才不遇,失落孤寂和渴望改变现状的矛盾心理,会有独特的理解,并把这种理解用他的艺术方式表达出来。而不是追求字斟句酌地对应。我们不能用东方人的刻板钉真去衡量西方人做的事情,更不能用考证的方法去对付这些充满幻想和激情的艺术家。否则便很难解开他们留下来的“唐诗之谜”。
已是凌晨,竟无倦意,倒愈发增加了信心。我再次拿起那篇报道,仔细琢磨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的后半部分。这8行歌词描述的是漫长秋夜中的孤寂和哀怨,甚至表现了一种生命绝望感。主人已经困倦了,希望来到长眠之地,摆脱心中的痛苦,获得永久的平静和安宁。“长眠之地”——永久安宁之地,这会不会是外国人对“长安”的理解和意译?李白的《长相思》第一句不就是“长相思,在长安”吗?而且整体意境也很相近。我找来两边对着看了几遍,虽不能说完全对应,但诗意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请看《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这里有凄凄秋夜的孤寂,灯灭思绝的哀叹;有对光明的渴望和天长地远难相见的痛苦,以及令人摧肝裂胆的永恒的思盼。而这一切,在《寒秋孤影》中,是以不同的语言方式表现出来的,大致不差。可能根据交响乐情节需要进行了选择和修改。这也许能从下面的一个小问题中得到应证。
报道说:“第二乐章《寒秋孤影》注明:作者不详,德文署名是‘TSCHANGTSI’”,并说,“翻遍了《全唐诗》以及种种民间版本,无论是张继、张籍、钱起,以及与译音相近的十几个诗人,没有一个写过与《寒秋孤影》类似的诗。”那么,“TSCHANGTSI”会不会不是名字而是与题目有关,因为发音与“长思”相似,也可能是《长相思》的音译。从语法上看,德语中的介词“von”,可以表示所属关系,也可以表示来源出处。如果是“vonTSCHANGTSI”,那么可以理解为作者是“TSCHANGTSI”,也可以理解为源于“TSCHANGTSI”。按后一种理解,则可译为:改编自《长相思》(长思)。
由于没有看到德文原本,这里只是一种推测。署名问题还引起了我的另一个疑问:为什么6个乐章中真正明确的只有两个署名,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李太白”。这似乎有些不合逻辑。有没有可能整个《大地之歌》都是根据李白的作品创作的?因为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和第六乐章《永别》从题目上看,与专家们认定的王维的《送别》和孟浩然的《待丁大不至》两诗的内容没太大联系。
我的全部阐述到此结束,希望能抛砖引玉,把这件事情做好。因为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世纪之谜的真相问题,还是去发现和揭示艺术的潜能,理解和感受它所具有的超时空生命力,所以努力总是有意义的。最后,我想借用李白的一首“清平调词”作为结束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1999年10月4-6日